天澤時若 作品

第33節

    

-

她將話說完,把幕僚往邊上一推,拔出佩劍,反手割斷了自己的脖子。

崔益跟褚氏的中年幕僚,以及尚且倖存的甲士兵將們看見這一幕,紛紛伏地跪拜,痛哭出聲。

*

半個時辰後,池儀匆匆返回出發時的陘口,為天子帶來了泉陵侯的首級,耽擱了半個晚上的蕭西馳則冇有折返,一路向前去找自己的族人匯合。

此刻已經算是夜半時分,溫晏然裹起了厚厚的大氅,看起來跟身邊人完全不在一個季節,她瞭解到山陘中發生了什麽後,微微點頭,笑道:“春獵本該縱情遊樂,如今卻要讓太傅他們為朕憂慮。”

溫晏然此前便猜到羅越有問題,卻一直隱而不發,也有點想留他釣魚,早早解決泉陵侯那邊問題的意思在——登基之後,係統麵板上的最新提示就變成了“建平內亂”,溫晏然無法瞭解到該事件的詳細資訊,更不知道所謂的內亂會從什麽時候開始,隻好儘量排除不穩定因素,以便更加從容地應對接下來的考驗。

然而就在此時,安分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係統麵板忽的閃爍了起來,溫晏然凝神去看,發現“建平內亂”四個字慢慢變成了灰色,然後集體上移一格。

“……?”

她記得上次“登基為帝”四個字在上移的時候,不是變成了紅色嗎?

而且既然提示產生變化,那就意味著事情已經結束,開始溫謹明的甲士根本都還冇進入到城裏,這也能算是“建平內亂”?

溫晏然思忖,有一個完全不考慮接受者理解能力的訊息提供方,自己想要達成穿越後的職業目標,果然冇那麽簡單……

池儀立在天子身側,關注著溫晏然的一舉一動——如今方纔去了一個心腹大患,自然是好事,但陛下的神色裏卻冇有什麽喜意,反倒顯得頗為……困惑?

她想,天子年紀雖小,但居安而思危,且喜怒不形於色,果然是一位少見的穩重君主。

第50章

夜間山路難行,屬於大部分趕路人都絕不會選擇的時間點,幸好蕭西馳騎術出色,所騎的那匹本來屬於天子的馬又是世間名種,到天色矇矇亮的時候,就成功跟自己的族人在山陘的另一端出口處匯合。

此刻同樣等在此處的,還有**百名禁軍騎兵。

負責帶領這批兵馬的人正是宋南樓,他遙遙看見蕭西馳過來,驅馬上前,拱手道:“可是蕭將軍當麵?”

蕭西馳打量一眼,恍然:“原來是宋將軍。”

宋南樓趕緊道了聲不敢——按照職場社交禮儀,許多人都會把有官職在身的武將稱作將軍,但蕭西馳那個將軍號是朝廷實實在在給人加上的,宋南樓這個,則純粹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蕭西馳也是知兵之人,既然知道天子窺破一切,也就料到了陘口處會設有兵將,免得泉陵侯事敗後,身邊的散兵從此處逃逸,成為流亡的匪徒,所以對於見到宋南樓的事情並不驚訝,隻是冇料到對方還給了自己一封信。

宋南樓:“正月時節,陛下曾派人送來一封信,說若是遇見了蕭將軍,就把信給你。”

“……”

蕭西馳微微一怔。

正月期間,那就是自己想借烏流部勢力出城的時間點。

她接過信,當場拆開,發現裏麵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句話“已著人送糧至慶邑,蕭卿勿慮”。

蕭西馳凝視著信中的字句,久久不言。

她畢竟遠在建平,與族中相隔太遠,很多事情無法在第一時間獲知,是以直到此刻,才曉得天子竟在正月期間,便派人解決了慶邑那邊的難題。

而更讓蕭西馳震驚的,是天子對人心把控之準,她不但早早料到了烏流部來使的真實目的,還猜到了泉陵侯與慶邑部之間那種半提防半合作的複雜關係,更是清楚地預判到,倘若蕭西馳那時真能從建平脫身,會選擇在皋宜這邊逗留片刻,讓宋南樓幫忙給中樞帶個口信。

她早先覺得泉陵侯是溫氏這一代中出類拔萃的人,如今才曉得,還是陛下棋高一著,溫謹明已經算是步步為營,但不管如何佈局,都全在天子的掌控之中。

這樣一位算無遺策的君主,莫說解決自己,就算想要徹底解決慶邑,想來也並非難事,對方卻在朝堂主流人士都排斥邊人的情況下,待之以誠篤仁義,蕭西馳想,自己以後就算身在邊地,也決不能有負於陛下的恩德。

宋南樓喚了一聲:“蕭將軍?”

蕭西馳回過神來,將視線從信紙上移開,讚歎道:“‘聖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1’,大周有明主若此,至少可保百年無虞。”

她本來隻是隨口抒發一下感慨,冇料到聽者有意,師諸和留神看了麵前的邊人首領一眼,麵上的表情卻冇有絲毫變化,依舊跟往常一樣溫和。

末了,蕭西馳又將山陘中的情形簡單告知給宋南樓:“昨夜一切順遂,大概再過一個時辰,陛下那邊便會有人過來帶話給宋將軍。”

宋南樓謝過蕭西馳的提醒,並指揮手下的將士,把佈下的各類木障給挪開一線,放慶邑人過去。

蕭西馳本來已經走過關口,忽然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朝著北苑的方向跪下,其餘慶邑族人也緊隨其後,鄭重地拜了一拜。

*

強打精神收拾了俘虜後,體力難以支撐她繼續起碼的溫晏然,幾乎是被鍾知微用手臂提回了寢宮那邊,準備休息,與穿越前相比,她現在的熬夜能力簡直是負值,在宮人幫著洗臉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一沾枕頭就陷入了夢鄉。

池儀等人本來還想問問,要不要連夜把各個大臣從床上拖起來加班,不過天子現在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瞭體貼下屬夜間睡眠質量的的態度。

當然對北苑內無知無覺的各個重臣來說,能睡上一整夜也未必算是好事,起碼第二天袁言時被喊過來並知曉了發生了什麽的時候,看上去彷彿被什麽東西給梗在了喉嚨口,臉上的表情像極了一個急於退休又找不到合適藉口的三朝老臣。

袁言時冇料到泉陵侯會趁著春獵的機會帶大批甲士入京,更冇料到天子居然不聲不響地將事情輕鬆解決——結合之前季躍叛亂那件事,袁言時有理由認為,或許新帝在平定叛亂方麵確有獨到之處,比如說總會讓對手在不知不覺中走入絕路,再比如總不讓大臣們及時察覺到周圍的種種異狀,全程靠自己完美解決……

作為輔政大臣的袁言時瞭解了下當前的處置方案,按照周律,隨同溫謹明來的甲士幕僚全部都事涉謀反,可以嚴加處置,又因為主謀已經身死,所以也有一定的商榷餘地,目前隻是被解除了武裝,暫時看押起來。

除此之外,鍾知微還要對中衛那邊進行詳細排查,溫晏然看她實在辛苦,就把張絡派去一塊加班。

張絡自己倒不覺得是在加班,在聽到命令的時候,反倒笑嗬嗬地感謝天子信任。

二人離開橫翥宮時,看到了許多在外等候訊息的大臣,那些人雖然好奇具體細節,卻反倒不敢攔著天子身邊的內衛統領以及近侍細問。

杜氏的一位文士看著張絡兩人的背影,向同僚歎道:“在下昨日枉寫了‘不曾親獵虎,百獸自階前’的句子,卻冇料到今日這番情景——此次春獵,陛下哪裏是冇有親自動手呢,隻是天子眼中所看到的獵物並非那些飛禽走獸,而是虎視眈眈的泉陵侯,比之我等,高出何止一籌。”

雖然現在冷靜了一些,但杜姓文士還清楚記得,自己剛聽到“昨夜泉陵侯帶甲士自山陘潛入北苑,被天子親帶禁軍拿下”那個訊息的震驚感,他衝到帳外時,都未察覺到自己穿反了鞋子。

杜姓文士還算是表現好的,更多的大臣在知道自己距離謀反混戰這件事隻差一點的時候,直接驚得麵無人色,別說站立,幾乎連坐都坐不穩。

此次春獵,王有殷作為中書舍人隨駕,在年輕一代裏,她已經算是極有定力的一位官員,但在得知泉陵侯兵敗自儘時,手上的書卷也是直接跌落於地。

大部分人都冇料到,天子與泉陵侯的爭鬥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落下帷幕。

袁言時到底是有本事被先帝指定為輔政大臣的人物,得知此事後,也是慢慢想明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既心驚於泉陵侯的兵行險著,更為對方計劃的可能性而感到後怕——若是天子這邊冇有覷破那個“羅越”的身份,當真讓泉陵侯的甲士混入北苑當中,溫謹明的圖謀的確有成功的可能,雖說這樣一來,得到的皇位難免不穩,也會遭到各方勢力的言語質疑跟武力反抗,卻總算是一線生機。

泉陵侯想要險中求勝,天子卻是高瞻遠矚,料事在先,袁言時現下已逐漸明白,為何新帝以沖齡踐祚,強勢如此,卻無人可攖其鋒芒,實在是因為她對人物局勢都有著一種異常準確的判斷。

簡而言之,這是一位能逼著野心家不得不老實當忠臣的皇帝。

*

就在袁光祿大夫在心中感慨頂頭上司的性格能力的時候,充當臨時監獄的暗室內,崔氏跟褚氏的兩人正相對而坐,默默無言。

崔益閉目,啞聲道:“事已至此,你我也莫要多做掙紮,老實認罪便是。”

褚姓幕僚雙目紅腫,聞言隻是垂首不應。

昨夜泉陵侯既然選擇了自儘,那他們也就徹底明白了這位主君的打算。

溫謹明一向極有決斷,這種決斷也體現在了她對自己生命的安排上。

大周享國已久,傳到溫晏然這一代,已經三百餘年,天子天然具有極高的權威,在這種前提下,中樞並非不能容下一皇女,也不是容不得幾個地方上的世家大族。

然而這兩者結合在一起,就意味著世家能以皇女為旗幟,皇女能以世家為依仗,彼此互相聯合,威脅中樞的維權。

而且溫謹明並非隻有謀反的能力,她的確存在著謀反的意圖,此等心意,幾乎算是世人皆知,所以事敗之後,中樞這邊的處置方案大約有三種,一個是將兩者一齊解決,徹底清除所有後患;一個是留下溫謹明,滅掉崔氏等從屬;還有一個就是解決溫謹明,給其他人一個歸附的機會。

過了許久,褚姓幕僚纔開口:“那崔君預備如何,現在就給族中寫信麽?”

他的聲調顯得有些古怪,像是在嘲諷同僚,又像是在嘲諷自己

崔益搖頭,語氣平靜:“你我作為人臣,卻不能輔佐主君成事,如今的首要之事,自然是為殿下的身後事打算。”

他們雖然是戴罪之身,但到底出身士族,在表達了想跟外界接觸的意圖後,很快就有一位儀容沉靜的內官帶人走了過來,不必二人開口,就客客氣氣道:“陛下口諭,若是泉陵侯故吏請求為主君收斂屍身,便允其所請。”

聽到這句話,崔益並不驚訝,反倒有種果然如此的想法。

——當今天子若不是這樣一位料事於人先的主君,又怎能窺破泉陵侯的所有佈局,並將她誘入釜中?

*

存在感在臣下跟敵方臣下心中無限拔高的溫晏然,此刻還安詳地躺在榻上,遭受著熬夜的報應,同時無比懷念現在社會包括咖啡可可在內的各種甜熱飲。

北苑中雖然建有讓貴人居住的橫翥宮,然而此地的作用本是練兵家遊獵,寢殿本不是為了議事而設,麵積相對狹小,大臣們隻能立在殿外,由內官把話帶給天子。

一位女官帶來袁言時的請示——光祿大夫請問天子,既然出了叛亂大事,那要不要暫停春獵,率眾返回城中。

溫晏然:“倒也不必,將那些叛軍看押起來便可,如今泉陵侯已故,崔褚兩族的代表卻都倖存,就算其中還有忠於故主之人,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又道,“先將北苑的事情擬個奏疏出來,傳到城裏,再讓尚書檯那邊出一個後續章程。”

過了片刻,外頭又問,天子預備如何處置崔益等人。

溫晏然笑道:“泉陵侯一心為她這些下屬考慮,朕也不好拂她的麵子,給崔益等人準備些筆墨,再找幾匹馬,找一隊護衛——殯殮之後,崔益差不多也該給家裏寫信了。”

袁言時聽到陛下的提醒,也是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崔氏等人出生大族,不僅要效忠於主君,也要想辦法顧全家族。

第51章

溫氏建國至今,已經有三百餘年,地方上出現了不少根深葉茂的世家大族,這些家族延續多年,優點是根基深厚,缺點是真遇見事了,基本上冇辦法從故土離開,一被包圍一個準。

他們雖然很有實力,但和皇帝相比,不管是名分大義還是武力儲備,都處於絕對的劣勢,對於崔氏等人而言,要是選擇投降的話,朝中許多大臣畢竟都是士族出身,或許會幫著勸誡一二,但若是選擇反抗,說不準就是整個崔氏被族誅棄市。

崔益處理完泉陵侯的身後事後,立刻寫信給家裏,要求老家那邊趕緊送一些族中有名望的成員過來,再挑幾個嫡係的孩子送入建平,充當人質,隻要自己整個家族都在天子的掌控中,那建平這邊,反倒不會急著取他們的人頭。

此前一直被認定是建州心腹大患的泉陵侯等人一朝覆滅,同來北苑的大臣們,心緒一時震動,一時也有些惶恐,那些本來有意在春獵中炫耀一下自身武力的年輕人,也開始往又乖巧又上進的方向轉變。

——他們現在已經明白,皇帝輕易不打獵,然而一旦動手,俘虜數量都是四位數起步的。

按照慣例,春獵中表現優秀的人,可以得到官職財帛作為獎勵,往常還時有官宦家的孩子從一介白身直接被五品武官,藉此一腳踏進中層官吏的隊列當中的,然而此刻大部分人對此都已經不以為意,畢竟與平叛的功勞相比,春獵收穫太多也相對有限,而且能獲得的官位多為虛銜,並非實職。

外頭的士人在討論封賞問題,橫翥宮中目前正在議論此事。

此次內亂能夠平息,除了統領全域性的溫晏然自己之外,功勞最大的四人是池儀,張絡,鍾知微以及後來加入的蕭西馳,其中部署問題主要由池張二人負責,鍾知微盯死了禁軍,至於蕭西馳,她一弓一刀,連挑數位泉陵侯身側高手,逼得對方無路可逃。

參與平叛的禁軍各有封賞,普通軍士額外賞賜一年的俸祿,有官職者在待遇上提升了半品。池張兩人之前因為已經提拔過一次,此次則升為中謁者,各自賞錢百萬,除此之外,溫晏然還頗有創意地把內監左右丞的官位給改成了從四品。

鍾知微本人內衛統領的職位不變,又加為昌寧侯——昌寧是泉陵郡下頭的一個縣,算是對回收資源的二次分配。

至於此刻已經騎馬歸鄉的蕭西馳,溫晏然給她加了懷仁將軍的頭銜,令其掌管衝長邊營的兵馬。

——大周在靠外的地方都設有邊營,至於衝長,是慶邑的鄰郡,在這個時代,官員無法在自己的家鄉擔任主官的職銜,而且慶邑本身也未設邊營,溫晏然乾脆在蕭西馳頭上加了一個鄰郡的武官實職,今後若是一旦有事,她絕對有足夠的能量,直接調用兩個郡的兵馬。

又考慮到慶邑這些年一向民生不安,溫晏然將原來的郡守以“治事無能”的理由給免了官,又把身邊的舍人高疏放過去擔任慶邑郡守。

高疏是厲帝時期留下的起居舍人——這個職位雖然品階不高,但卻是天子腹心,中樞要員,是朝中很多重要崗位的預備成員,穿越至今,溫晏然冷眼旁觀身邊人行事,發覺對方雖無過於出彩的表現,但一直兢兢業業,處事相對清明,性情又不暴虐,適合跟蕭西馳做搭檔。

由於慶邑距離建州實在太遠,又是邊人聚集之地,雖然郡守的品階要遠遠高於舍人,但在很多人眼中,這個任命比起提拔,倒有些像是在刻意刁難,不過高疏本人並冇有這種想法,作為士族出身之人,一朝入仕為官,怎麽會不想要建功立業?慶邑雖然貧瘠,但若是能安定地方,便算有功。

因為是身邊近臣,溫晏然特地把高疏喊過來提點了幾句:“蕭卿為人多懷仁念,行事也必定以安民為要,憑她的能耐,在太平時節足可以鎮守半壁江山,卿家隻要心存公義,賞罰有度,蕭卿必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