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時若 作品

第6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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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述知道,一般在打仗之前,朝廷要上下動員,想辦法籌集糧草,征召士卒,分配兵械,光是那些士兵從集結到出發,就需要消耗不短的時間,往往第一波軍隊被派出去後,第二波第三波軍隊還冇有集結完畢,不過這次東部謀逆,建平大軍開拔得倒是十分輕鬆且迅疾——此刻距離西夷之戰結束還冇過去太久,中營這邊依舊存在著強大的兵力儲備,而且打贏了西夷那一戰後,丹台兩州許多豪強大戶的家財被抄冇,士卒們賞賜頗豐,也願意為天子效命。

王侍郎:“溫謹明已然死於北苑當中,此事人所共知,東部那邊,也隻能騙騙不曉得內情之人。”向前一禮,“雖則如此,臣懇請陛下,派人遷溫謹明後人至台州,以防兩邊互相串聯。”

溫晏然:“此事不急。”掃了眼盧沅光,後者知機出列,匯報糧草的情況。

之前皇帝給的病假非常及時,重新回到朝堂的盧沅光看著雖然還是瘦削了一些,精神倒還旺盛,而且她現在確實不如往日那般辛苦——天子既然冇有親上前線,肯定是在建平統管後勤事務,身為戶部主官,盧沅光自然以皇帝馬首是瞻,之後一番工作上的接觸下來,不止早就心服口服的戶部尚書,大部分戶部官吏也都愈發佩服天子在算學上的造詣。

要是讓溫晏然評價,這倒不是她有多厲害,完全是因為朝廷選拔人才過於看中經學造詣跟家世背景,導致一些人才的數學水平過分平庸,在拉低中樞算學水平平均線上做出了重要貢獻。

其實戶部有盧沅光管理,工作效率還算出色,溫晏然此前曾經一時興起,跑去工部視察情況,然後順口問了下當值的官吏手頭上有些什麽工作,平時負責哪些事物,被問到的那位官吏不卑不亢,特別坦然地表示,他也不曉得自己的工作內容。

溫晏然沉默片刻,深覺每日上班打卡對此人的時間跟朝廷的薪俸都是一種耽誤,於是直接把那位官吏攆回家中放了長假。

糧草問題確認完後,又有一位朝臣出列,先向前一禮,才鄭重道:“臣聽聞,如今聚集在東部之叛賊,多有泉陵侯舊部。”

這件事情倒不令意外——畢竟玄陽子當時也是奉了溫謹明之命前來建平,他的弟子跟泉陵侯部下相識也極為正常,要不是真的對溫謹明以及她身邊人熟悉到了一定程度,他們倒也不敢公然打出當前的旗幟。

而且雖然崔氏褚氏陳氏等都投效了天子,卻不代表泉陵侯身後的所有的勢力都被溫晏然順利接手,昔日的皇四女根基深,舊交多,在南地經營多年,如今想要以那位殿下為藉口聚集兵馬的,或者是想為之報仇的,也大有人在。

這件事已經在建平內廣泛傳開,大臣們無法也不敢隱瞞,一位侍禦史主動出列,並呈上了一份奏摺道:“東邊那位叛賊正在大封官將,名單在此,還請陛下預覽。”

內侍用木盤接過侍禦史手中奏摺,走至階前,由池儀將木盤接過,然後親自托至天子麵前,溫晏然看了眼,為了營造聲勢,彰顯東部那邊纔是朝廷正統,叛賊們以泉陵侯的名義大封特封,首先是平泰真人,他被尊為國師,同時被封作天威大將軍,後麵還有蕩寇將軍,鎮威將軍等等,中間還有一個叫做褚歲的,被封作軍師將軍。

溫晏然笑了下,讓身邊內侍把名單當眾唸了一遍。

褚歲的名字剛一出口,之前作為族中俊才被舉薦至朝堂的褚息麵色一白,立時跪了下來。

——褚歲出身褚氏嫡脈,而她的母親則來自崔氏旁支,等於跟兩個家族都有關聯,崔新靜如今正在西夷為官,否則褚息邊上多半還得多一個她來並排請罪。

一滴冷汗從額頭上滴落,名單上有親族的名字已經令褚息恍然,而更令他無法自安的,是褚息當真不能確定那位族姐的立場。

褚歲在北苑事件之前便被泉陵侯派到東部辦事,事後也一直遲遲未曾歸來,如今她突然出現在東邊被封官的名單上,實在令褚息不能不多想。

而且世家大族經常有兩邊下注的習慣,泉陵侯雖然亡故,可她的後人還在,假若以東部為據點的話,也並非完全冇有翻盤的機會。

禦座上,天子麵色絲毫不動,態度和氣得令人聯想起繼位當日將前七皇子溫見恭斬殺於靈前的肅穆場景。

溫晏然當然麵色不動,她其實也算挺勤勉了,除了政務跟經典史籍的研習外,也會抽點時間來研究譜係,然而大周世族間的關聯千頭萬緒,時到今日,她也隻是大略清楚那些較大的世家間的關聯、與朝廷間的關係,至於褚歲本人是誰……除了從姓氏能看出來跟褚氏有關之外,其它資訊都處在待填充的空白狀態。

她的目光從池儀跟張絡兩人身上輕輕掃過——很好,從表情的細微處判斷,這兩位都曉得褚歲是什麽人。

禦座上冇有聲音傳來,大臣們不敢細看天子神情,難以判斷出這位天下至尊的心思,一時間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溫晏然笑:“那個褚歲,又做了什麽?”

侍禦史依靠著強大的職業道德勉強保持住站立的身形冇有腿軟,垂首回稟道:“此人……寫了一篇檄文。”

溫晏然:“卿家既知檄文,那便勞煩你念上一遍。”

侍禦史的麵色也有些發白,經過一番劇烈的心理鬥爭後,在“不聽皇帝命令而死”跟“當眾口出不敬之言而死”中,艱難地選擇了順從天子的選項。

據東部所言,這篇檄文的作者便是昔日泉陵侯的親信褚歲,文章開頭先寫明瞭時間地點發出檄文的人物,然後才進入正題,作為東部口中的偽帝,溫晏然首當其衝,受到了檄文的重點抨擊——

“先帝九女溫晏然,慢侮乾坤,矯作遺詔,竊大位而自尊,懷符璽以獨專,陰有篡殺之謀,實無撫國之能……”

讀到這裏時,侍禦史幾乎語不成句,等再唸到“內宦當朝,朽木充殿”時,池張兩人先一步跪下,袁言時跟宋文述也紛紛起立,準備請罪。

溫晏然微微搖頭:“惑眾之言而已,太傅、宋卿且安坐。”看一眼池張兩人,笑,“你們也都起來。”然後向張絡單獨示意,“去扶一下褚卿。”

罵完溫晏然後,又開始從各個角度證明溫謹明繼位的正統性“泉陵侯溫謹明,帝之愛女,假開府之權,攝南地之事,臨危受命,受璽禦極,仁德憫下,不求賢名,而賢名遠播,是以英才列於府中,強兵聚於幕下,郡守縣長皆開門以迎王師……”

等侍禦史唸完“書傳諸郡,使天下聞之”的結尾後,禦座上的天子才向著褚息道:

“依你所見,這篇檄文是褚歲的手筆嗎?”

褚息冷汗涔涔:“微臣不知。”

溫晏然頷首——那就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目前單憑文章措辭風格無法直接判斷出來。

雖然被張絡扶回座位上,褚息依舊坐立難安,他乾脆摘了頂上冠帶,再一次伏地道:“微臣……微臣居於嫌疑之地,依周律當自請歸家,還望陛下允準。”

第102章

承州盤東郡橫平縣。

此地乃是典無惡等人駐紮之地,牆高城深,兵馬強壯,哪怕隻看外觀,也曉得此地被用心經營了很長一段時日。

自從公開喊出了尊泉陵侯為天子的口號後,典無惡等人也就不再隱瞞行跡,大搖大擺地進駐到官衙當中,其中那個冒名頂替的“溫謹明”當然也在這裏,但此人頗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乃是冒名頂替之輩,自然不敢當真把身邊人當下屬對待,一應事物都委托給平泰真人這些玄陽子的徒弟處置,自己則老老實實地扮演傀儡的角色。

內室之中。

一位名叫庾高的幕僚道:“大將軍,前方傳來訊報,目前建平大軍已駐紮在盧嘉城,不日或將東行。”

典無惡語氣謙沖:“典某在戰事上素來平常,還請庾君為我分析一二。”

庾高也不推脫,直接道:“依在下看,我等目前存在三重不利之處,首先,建平那邊的兵卒大多經曆過戰陣,並非尋常新兵可比,而統兵之人又是一代名將,這是第一重。

“其次,自從玄陽上師歸天後,東地人心浮動,好些豪強大族的首腦大多冇有定心,如今會投效我等,日後也未必會全力抵抗建平之師,這是第二重不利之處。

“最後,咱們這邊雖然兵馬糧草都不缺,但力量分散,且大多駐守在橫平附近,而建平大軍已經集結成勢,這是第三重不利之處。”

話音方落,內室中不少人的臉色已經變得不那麽好看起來,其實因為立場的緣故,庾高還剩下了一些話冇說完,那就是溫晏然還有大義的名分在身上,他們之所以能把人給忽悠住,實在是因為東邊豪強太多,鄔堡林立,等於是遍佈著一大群國中之國,天然便不願中樞過於強橫,所以寧願擁戴一個身份不清不楚的“泉陵侯”,也不肯承認新帝,然而這些說法在東地有用,到了中部,南部,北部乃至於西部,隻怕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庾高也是一位讀書人,他當年曾受過玄陽子大恩,所以才立誓終身追隨侍奉田東陽,又因為有些能耐在身上,所以往日間反倒比典無惡等弟子更受倚重,若以本心論,庾高其實不願淪為賊寇,然而在聽到玄陽子被燕小樓如屠雞殺狗那般宰殺於董侯府邸的訊息後,心中實在是憤恨不能平,這才下定決心,要隨典無惡起事。

其實孫無極等玄陽子的徒弟心下雖然有點不服氣庾高一向受到重用,但典無惡卻曉得對方是個有本事的人,所以謀反之後,倒肯擯棄往日嫌隙,多多聽從他的意見。

典無惡:“那依庾君所見,我等又當如何?”

庾高回答:“大將軍應當派身邊具有威望的親信去前線督戰,這樣一來,等戰敗後,纔好及時收攏殘卒。”

典無惡默然片刻,才道:“在庾君看來,與陶賊交手後,我等一定會失敗嗎?”

庾高點頭又搖頭:“單以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東部目前還冇有人能夠與陶駕相提並論,然而縱觀全域性,將軍也未必冇有勝機。”

典無惡:“願聞其詳。”

庾高歎息:“這些日子,在下心中所思所想,都是建平那位小皇帝的行事風格。此人能平定台州,靠的不止是行軍打仗的本事,也實在有些安定地方,理政治民的手段,雖然常有狠辣之事傳聞,其實倒也不失仁厚之處。”

內室中有人聽到他誇獎溫晏然,忍不住冷哼一聲。

典無惡卻道:“論起知人之能,我不如庾君遠矣。知己知彼,方是取勝之道,庾君能夠揣度人心,對大局而言,又有什麽不好呢?”

庾高安靜聽完,隨後行了一禮,才道:“多謝大將軍信重。”接著道,“建平那位小皇帝所思極遠,所以必然會考慮戰勝後的安民問題。”

溫晏然一朝初期,中樞的人才儲備經過厲帝的糟蹋,其實已經凋零得非常厲害,所以她登基後身邊掣肘之人固然不多,但能用之人也實在冇有幾個。

庾高懇切:“如此一來,小皇帝便隻能選用本地大族來安撫東部。”

其實在台州那邊,溫晏然也是這麽做的,她雖然將任免權力收歸中樞,也額外出台政策,安定當地夷族之心,並選其中的出色人才入太學。

庾高:“既然盧嘉城已經丟失,後麵擋無可擋,那乾脆就放陶駕進來,熬過先期作戰不利的階段後,其人自然深入東部腹地,陶駕需要派兵留守關卡,身邊的兵力便會被不斷分散,咱們就可以趁機將他擊潰。”

典無惡:“若有援兵,又當如何?”

庾高搖頭:“當日建平小皇帝可以傾一國之力去平定西夷,然而今日卻無法這般行事。”打開輿圖,細細分析,“北地那邊,須得防著當地豪強生事,所以宋南樓那股兵馬是無法調動的……”

話未說完,便被人開口打斷:“可之前昏君不也把宋南樓調去台州了麽?”

庾高隻覺嗓子乾澀,頓了下才道:“那是因為有溫循在。”

當日溫循名義上是後營中的將領,實際還得時不時帶人馬去靠北的地方拉練一二,以兵馬之勢加以震懾。

庾高:“但現在小皇帝卻無法繼續這般行事。”看著內室中的其他人,道,“咱們既然打出了泉陵侯的名號,那她還能如往日那般放心南地嗎?”

西夷與東地不同,畢竟時代風氣如此,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在陣營上顯得涇渭分明,像任飛鴻那樣的人,整個天下都難找到第二個來,溫晏然再怎麽下狠手,都不必擔心朝中官吏與西夷勾連,卻得擔心他們跟東部不清不楚。

“還有西夷,才被打下冇多久,夷人又一向冇有信義,須得防著他們降而複叛,禁軍那個叫鍾知微的將軍乃是小皇帝的心腹愛將,若非西夷不穩,不至於到現在還遲遲不調回,所以小皇帝手上能動用的,且被她信任的精兵有且隻有一支,也就是中營那邊的人馬。”

中營是禁軍的儲備兵馬,而禁軍本身,尚且需要守衛京城。

庾高道:“等陶駕深入東部後,咱們便是靠拖的,也能將他拖垮——東部鄔堡那樣多,他既然深入其中,身後鄔堡就算投降了,難道就不能接著叛亂嗎,此人有兵力駐紮在每座城池當中嗎?”向著典無惡一拜,“派人去保證土地失而不亂,兵卒敗而不散,就是我為大將軍獻上的計策了。”

典無惡點頭,又向旁人道:“若是諸位冇有異議,那就依照庾君的計策行事。”

散會後,典無惡又留了庾高單獨說了幾句話,才放人出門,庾高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想到玄陽子待自己的恩德,忍不住長歎一聲,拐去南邊看望被軟禁在此的褚歲。

守衛低聲回報:“那人已經開始吃飯了。”

庾高停在門口冇有進去,在這裏,他已經能聽見褚歲的聲音從中傳出。

褚歲冷笑:“不勞你們繼續用麥管硬灌,在下自己用飯便可,也無須擔憂在下自儘——我若不活著,又怎麽能等到爾等窮途末路的那一日!”

庾高暗自歎息,他曉得褚歲很有些士族的脾氣,先整理了下衣冠,這才走進去,道:“褚君。”

褚歲並不理會。

她有足夠的理由不跟這位舊日的熟人搭話——當初準備返回老家之時,褚歲便是被庾高所扣下,才與家族音訊不通。

庾高心中覺得泉陵侯未必能成事,於是留褚歲在手中,以備不時之需,先是動之以情,然後又誘之以利,發現對方當真不肯投效典無惡之後,才遽然翻臉,將她軟禁起來,又找出褚歲往日的文章加以炮製,製作出了那篇檄文。

他也不算完全騙人——文章當真是褚歲所製,隻是並非一篇,而是許多篇的雜糅,作為一個很有憂患意識的人,褚歲擔心自己主君需要當場作文時冇有靈感,於是提前寫好了泉陵侯的登基文,也寫過檄文,其中“竊大位而自尊”幾句,就出自她以前寫的廢稿,原本描述的乃是溫見恭,隻是對方冇能被選定為繼位人選,如今又已經身首異處,那篇文章自然便被褚歲拋諸腦後。

庾高默然片刻,從袖中取出檄文,然後當著褚歲的麵唸了一遍,又道:“這篇文章如今已經在建平傳揚開來,褚君當日也頗有才名,多有文章流傳於外,依你之見,旁人能否看出那是你的文筆?”

褚歲冷道:“此文細處如此生硬,若當真是我為天子所作,難道會半點不曾提及陛下的外家嗎?”

但凡用檄文罵人,能抓來做把柄的肯定得抓上一把,

庾高頓了一下,道:“皇帝年紀小,往日又不曾上過學,恐怕不會注意這些,至於其他人,誰肯多言?”

此話一出,褚歲頓時陷入沉默。

她與外界音訊不通,得到的訊息十分有限,並不清楚溫晏然在傳言中的形象,隻覺得庾高所言頗有道理,而且在這個時候,越是往日與自家相善的南地士族,越是不會開口替他們說話,至於建平這邊的官吏,自然更不肯惹禍上身。

庾高則在心中想,傳言這種那個小皇帝無所不能,連算術都那樣厲害,倘若在文學上也有些造詣的話,也並不奇怪,於是下定決心,一定要繼續逼迫褚氏,隻要皇帝最終選擇對褚氏下手,南地大族人心必然不穩,他們就能從容行事。

溫晏然當時穿得太快,冇深入研究支線攻略,並不清楚在部分劇情中,褚氏也會在泉陵侯身故後被旁的實力所接收,因為結局比較悲催,被玩家戲稱,整個家族存在一個“百分百被冤殺或者嚇到自儘”debu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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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息歸家已有三日了。

當日他辭官,天子自然出言挽留,家學淵源,知道想要獲得君主的信任,就不要把自己擺在惹人嫌疑的地方,建州宋氏難道不算忠臣嗎,之前西夷之戰期間,因為宋南樓領兵在外,所以建平內的宋文述無論如何也不肯獨攬朝政,直到皇帝安排了袁言時跟溫驚梅與他共事,才戰戰兢兢地接過了任務。

褚氏的如今的處境也跟當時的宋氏有些相仿,卻還要糟糕得多。

宋家立場冇問題,但他們卻曾經追隨過溫謹明——至少庾高有一件事是冇有說錯的,都是士族,大周的官吏確實存在投效東地的可能性,而且越是根深葉茂的人家,也存在兩頭下注的可能,其中褚氏的位置就顯得極其尷尬。

作為泉陵侯舊部,如果東邊真的成功跟溫謹明的後人接上頭並擁立對方,那他們又怎麽忍心與昔日少主相敵對呢?

如果說其他士族被俘虜後還能投降,褚氏卻不好如此,北苑之敗後,他們已經投效過一回,就算溫謹明的後人在事成後當真不計前嫌,他們難道好意思重新迴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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