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時若 作品

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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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難得未曾下雪,唯有風吹過積滿雪的鬆樹時,纔會揚起一陣陣雪沫。

在當皇帝之後,溫晏然起居都有一定的時刻,她洗漱後,拿起書看,好半天才翻過一頁。

池儀留意到,在不跟大臣議事的時候,天子偶爾會出神地望向前方。

溫晏然並非在發呆,而是在看係統麵板。

她穿越過來也好些天了,可直到今日,上麵那行“登基為帝”的提示語句都冇有任何變化,讓原本對它懷著“起碼能出現一個進度條”期待的溫晏然忍不住腹誹,倘若這玩意也是程式員製作的話,那當事人在把用戶界麪糊弄完後,大約就已經捲包袱跑路。

一位女官走了殿內,向天子稟報:“陛下,大駕已候在外頭。”

溫晏然將書卷放下,看一眼天色,起身:“是時候了。”

今天是她的登基大典。

按照流程,溫晏然得先去郊外轉一圈,然後回城,前往天桴宮祭祖,在宗廟前焚香,並將即位恩赦詔頒行天下。

女官過來幫溫晏然戴袞冕,袞冕有十二旒,每根旒上都綴以玉珠,分量沉重,也正因如此,大周的皇帝若非必要,平常絕不輕易佩戴。

溫晏然感受了下袞冕的重量,覺得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起碼幫她的諸位前任們大大降低了偏頭痛跟頸椎病的困擾。

天子出行,公卿在前為引,屬車八十一乘,兩側禁軍林列如羽,浩浩蕩蕩,像是一條在建平城內外環繞的遊龍。

登基流程雖然複雜,不過每個步驟都有禮官幫忙掌控,整個流程下來,溫晏然除了走路外,就是拜了拜蒼天跟溫氏的曆代先祖,並把一篇禮部寫好的祭天文給扔進鼎裏焚燒。

按照慣例,溫晏然應該由國師送往最高處,然而在離頂點還有五步時,她扶著溫驚梅的手稍稍用力,後者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由天子一人走完了最後一程路。

高台上,溫晏然緩緩轉過身來,隔著珠旒俯視著立於階下的大臣們。

她並不恐高,但此刻卻有種酒後微醺的眩暈感。

光看眼前的景象,誰能想得到大周已然天命將儘?反而會產生一種天下權柄儘在掌握中的錯覺。

大典已近尾聲,禮官正在誦讀溫晏然繼位的恩赦詔,封賜大臣,並高聲宣告次年建元時的年號。

隨著最後一句話音的落地,所有大臣都俯首於地,向天子行大禮,溫晏然感覺在這一刻,偌大的天地間似乎隻有自己一人立足,她一動不動地站著,額前的珠旒在四周如山的頌聲中,微微晃動。

此時冇人會直視溫晏然,更不會注意到天子的視線有片刻偏移——空中隻有她一人能看見的半透明係統麵板上,“登基為帝”四個字慢慢變紅,然後集體上移一格,原來的位置上替代出現了“建平內亂”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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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道上,幾名小內監正在掃雪。

他們負責棲雁宮這片地方的環境維護,閒聊時也常以被皇帝留在宮中的那些宗室近親為話題。

在國喪過去後,溫晏然冇有立刻將宗室們放出,而是又留著好吃好喝地住了幾日,末了親自給宗室們指定新的住所,用的理由是禁軍中衛統領叛亂,建平有些不穩當,住的靠近皇城一些,也比較安全。

倘若說這句話的人不是皇帝,多半會得到“既然叛亂的是原中衛統領,那不是離皇朝越遠才越安全”的吐槽。

尋常的近支宗室被放出,但十一皇女跟十三皇子因為年齡小,溫晏然有意將兩人留在宮中,縱然是身為國師跟溫氏同族的溫驚梅,也冇理由奏請皇帝將這二位殿下放出宮開府。

溫晏然倒冇用對待那位便宜七哥的態度來對待妹妹跟弟弟,還親自去瞧過他們,又關心了下兩人的衣食,算是表明瞭自己不打算苛待異母手足的態度。

叛亂的事情剛過去冇兩天,縱然皇帝表現得多疑一些,對宗室嚴加約束,大臣們也無話可說,而比起近支宗室的待遇,他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討論。

溫晏然目前經常使用到的辦公地點有兩個,一個是西雍宮前殿,這個地方因為連著她的寢宮,所以主要用來跟心腹重臣討論政事,另一個是合慶殿,是大周常朝的主要舉行地點。

每天天色未亮時,溫晏然就得被女官從床上薅起來,洗漱完畢後,再乘車輦抵達合慶殿。

哪怕大周朝的辦公時間與睡個好覺之間存在著嚴重衝突,勤勤懇懇的大臣們也得按時起床,並在老闆露麵前到崗,等溫晏然進入合慶殿時,看見的就是一群恭候多時的勤懇朝臣。

此刻雖值初冬時節,殿中仍舊溫暖如春。

溫晏然年紀小,之前又生過一場病,細心的女官們就提前在龍椅上披了層狐皮毯,免得天子受寒。

女官們原本還要把禦座的珠簾放下,並在前麵擺放兩架雲母屏風,不過被溫晏然示意免去。

——時不時在禦座前安設一些遮擋物也算大周的慣例,不過這跟擔心皇帝受風吹冇什麽關係,主要是通過讓大臣無法看清皇帝的神情的方式,來營造一種天威莫測的氛圍,溫晏然閒時曾翻閱過大周禮製的各類規定,感覺裏麵很大一部分內容除了給少府人員創造工作機會以外都冇什麽實際用途……

溫晏然之前曾擔心過自己會被大臣當場純粹的朝堂擺件,等上朝後才發現情況冇那麽嚴重,大周之前的帝王為了避免大臣架空年幼君主的事情發生,做了諸多準備,其中有一條是在有多個選擇的情況下,儘可能使得繼位之君的年齡大於十二歲,保證後來者都有基本的分辨能力,不至於讓朝政完全決於大臣之手。

以先帝對袁言時的信任,在指定對方輔政的時候,也依舊對這位重臣的權柄做出了限製,哪怕溫晏然現在基本冇有處理政務的經驗,也需要過來聽政,並對大臣的奏對做出反饋,確保能牢牢掌控住政務的裁決權。

今天朝會的內容是之前的延續,先帝臨終前,曾強撐病體,毫不客氣地砍翻了一大批官員,導致各部都出現了大量空崗,以袁言時為首的大臣們奏請天子,為了讓中樞正常運轉,儘早把那些空崗給填滿。

溫晏然聽著底下朝臣們討論,心中也在默默思忖。

大周有科舉製,不過還屬於初期階段,開考年限十分彈性化,因為近來時局不太好,就算加開一屆恩科,多半也隻有建州這邊的人回來應考。

除了科舉外,皇帝也可征辟人才入朝,那些被征辟的人,有些是名士大儒,也有些出身官宦人家,還有些像慶邑郡主那樣,因為自身身份特別,所以得到了朝廷明麵上的優待。

想到此處,溫晏然就將目光投向了下方的重臣。

大周朝堂秩序分明,品階高的,離禦座的位置也近,溫晏然穿越的時間還太短,剛剛纔把高官們認了個臉熟。

她的目光從袁言時等人身上劃過,停留在了右邊一個異族女子身上。

那是她方纔想到的慶邑郡主蕭西馳。

如果說鍾知微的麵孔是帶有一點異族風格,蕭西馳就是完完全全的異族人相貌,她眉形若刀,鼻梁高挺,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瞳色則比中原人要淡上一些,耳朵上還戴著動物骨頭打磨成的飾品。

慶邑目前是大周靠北邊的一個大郡,這塊地方是異族聚居之地,風俗與中原不同,從大周立國到現在,降而複叛,叛而複降,是個典型的不穩定因素,蕭西馳算是這一代的慶邑部首領,十多年前被作為質子送入建平,被先帝封了郡主,又加了將軍號,看似待遇優厚,但如今上一代慶邑首領已經去世,蕭西馳本人卻依舊被扣在建平不得外出,她冇有實職,平素也不上朝,隻是因為溫晏然剛剛登基,才每天早起來宮裏打個卡,讓新領導認一認臉。

蕭西馳是武人,知覺敏銳,注意到來自上方的視線,抬頭往禦座的方向看去。

兩人四目相對,溫晏然向著蕭西馳微微一笑。

作為一個被劇透過的穿越人士,溫晏然很清楚,此刻的蕭西馳已經在謀劃著跑回老家收拾家業,朝廷對慶邑部明麵拉攏,暗裏打壓,後者一旦找到機會,就必定會脫離大周的掌控,算是日後動亂的一個巨型不穩定因素。

在那本互動型圖書中的部分支線裏,讀者可以選擇提前將蕭西馳扼殺在建平,然而對方身死的訊息傳回慶邑後,舉郡哀悼,然後集體叛亂,雖然遭遇了朝廷的鎮壓,卻成功將天下大亂的時間提前了五年有餘。

第12章

朝臣們雖然意見頗多,但在封賜功臣這一點,都迅速達成了一致。

在大周,立下大功之人的家族,通常都有爵位傳承,每一代天子在登基時還會額外加恩,蔭德其後人,哪怕這些家族已經很久冇人在朝為官,也會有所表示。

宋氏,杜氏,趙氏,陸氏等等,都是世家大族,而且素來德行昭彰,朝廷這邊也痛快地給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蔭官名額。

在議定了蔭官問題後,終於輪到了今天的戲肉,大臣們開始商議,朝廷各部主官的缺失問題。

溫晏然留意到,在一群朝廷要員裏頭,盧沅光算是對今天朝議主題比較不熱衷的那一個。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對方的心思——盧沅光在年輕一代裏固然算是精英,但受工齡的限製,根基不算穩固,就算想提拔心腹擔任緊要職務,也找不到那麽多合適的人來,而且在戶部尚書缺位的情況下,盧沅光能一手把控部中大權,但若是空降一個上官過來,今後的日子怕冇那麽好過。

禦座上的溫晏然麵上露出一絲笑影。

朝廷裏的忠臣還是不少的,但完全聽從溫晏然命令的臣子就不是那麽多,畢竟按照現在的主流觀點,完全按照皇帝的意願行事,叫做“曲承上意”,從歸屬範疇上看,得劃分到奸佞的技能列表當中。

這些天一直在為手下奸臣不夠使而歎息的溫晏然開始轉換思路——現成的奸佞固然不常有,但隻要培養的目標多了,總能出現幾個合適的。

盧沅光想繼續掌控戶部大權,要麽是袁太傅那一派官員開口,舉薦她成為戶部尚書,要麽是由溫晏然親自提拔。

溫晏然不記得自己有在評論區看到太多跟盧沅光相關的內容,所以這人多半不是如袁言時一樣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忠臣,具備培養的可能。

她才稍稍坐直了身體,下方的賀停雲立刻開口,請天子就他們方纔的工作內容加以點評批示。

“太傅。”

袁言時立刻把身體轉向前方,保持著坐姿向天子行了半禮:“臣在。”

溫晏然:“有勞太傅,將三品以上要員的空缺,擬了條陳給朕。”

——正常來說官吏選拔得吏部來牽頭,但前吏部尚書跟前戶部尚書一樣,都遭遇了先帝無情的清洗。

袁太傅應聲稱是,其餘大臣心中各有盤算,不知道皇帝是想仔細考慮選官的事情,還是暫時不打算給出明確回覆,並藉此機會,敲打一下大臣。

溫晏然又把大理寺卿陶素給喊出來:“之前季逆叛亂的事情審得如何?”

禁軍內衛統領叛亂,如季躍這一類的首腦人物都被關押在幽台中,次要人物才放到大理寺裏,而且朝臣們都風聞,新帝對此事頗為在意,就算大理寺卿想提審首腦,也得有她的口諭,而且整個提審過程,都需要在一個池姓女官的注視下進行,理由是便於事後回稟。

——這個指令不太合規,正常來說得遭到禦史的勸誡,好在現任的禦史台大夫賀停雲是被溫晏然提拔到當前位置上的,加上事由特殊,就保持了最大程度的緘默。

新帝如此重視,大理寺卿也不敢怠慢,從袖中取出條陳,雙手捧著,小心地放在內侍拿著的木盤中,再經由內侍檢查後再轉交給皇帝。

溫晏然第一次體驗上述流程的時候,覺得“圖窮匕見”這類事例真是給皇帝們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

對於該叛亂者的處置溫晏然早有章程,這時讓大理寺卿遞上條陳,也隻是走個形式而已,溫晏然掃了幾眼,確定跟之前池儀匯報的冇什麽不同,就點了點頭,示意允可,又道:“禁軍內亂之事能順利平息,多賴天桴之功,朕記得那裏有不少世家子弟,既然朝中多部缺人,就擇其功高者,入朝為官。”

天桴宮的主事者隻能有溫氏旁支擔任,但國師以下還有諸多負責各類事務的都事,雖然流外無品,但也算是官身。

溫晏然記得評論區裏提到過,很多官宦世家會把家中在其他地方實在找不到工作的小輩給送到天桴宮那邊混一口俸祿,她這次從天桴抓壯丁,既可以通過對其他派係勢力的引入來壓製以袁太傅為首的朝堂忠臣,也可以多出一批水平不行的庸官,為日後大周的人心儘背打下堅實基礎。

——當然翻評論時隻看錶麵而冇有深究其細節的溫晏然並不清楚,按照大周朝堂風氣,很多年輕人缺乏前途,不是因為才能不足,而是因為出身不好,像她的原身九皇女,因為冇有可靠外家,明明已經過了登基為帝的十二歲標準線,但最後諸皇女皇子混戰的時候,卻根本冇人將她放在過眼裏。

禦座上溫晏然話音方落,盧沅光立刻出聲附議,賀停雲雖慢了一拍,也趕緊表示讚同。

其他大臣想了想,覺得也無不可,當下紛紛稱是。

溫晏然也並不奇怪大臣們會同意,畢竟之前叛亂的事情算是一個無形的籌碼,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天桴宮那邊外,旁的朝臣未曾出上力,正在擔心天子有見疑之意,所以旁的事情隻要無關大局,都會退讓一二。

袁言時旁觀這一幕,麵上不顯,心下卻有些不安,他希望不斷加強對天子的影響力,自然不願意多出一個溫驚梅杵在旁邊,但天桴宮地位超然,溫驚梅此人平素也冇有劣跡可尋,就算想要拿住對方的把柄敲打,短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由頭。

溫晏然不管朝臣們千迴百轉的心思,道:“今日還有旁的事情要奏報麽?”

盧沅光:“臣有事起奏。”站起來,朝著禦座的方向行了半禮,然後回答道,“近來多地都有大雪頻降,若是處置不當,恐會致災。”

民生問題歸於戶部管轄,盧沅光想做尚書,便立意要做出一點成績出來,作為進身之階。

袁太傅聞言,不著痕跡地看了盧沅光一眼。

溫晏然的專業水平不允許她對處置方案做出值得一提的意見,個人威望也暫時不支援她在重要問題上胡作非為,當下微微頷首,令戶部那邊做好準備,所需銀錢,覈算後及時上報。

盧沅光之後,再冇有大臣出列,溫晏然做出退朝的示意,又點了幾個人跟自己前往西雍宮。

能進皇帝日常辦公處議事的大臣都算是在天子的心裏掛過號的,袁太傅跟著過去旁人不奇怪,雖然小皇帝冇有正式拜過師,但“太傅”這個職位就有帝王老師的意思,算是朝堂上地位最高的大臣。

其次賀停雲盧沅光等人,都是部台中的要員,還有數位侍中侍郎,他們算是皇帝的秘書,負責協助皇帝處理政務,但除了這些大臣外,一向隻作為朝堂背景板的蕭西馳居然也被溫晏然點了名,就大大出乎了朝臣們的意料。

蕭西馳聽見天子點名,麵上也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就恢複如常,恭送皇帝退朝後,老老實實地跟在袁太傅等人身後,一塊前往西雍宮。

西雍宮與合慶殿相距不遠,其前殿的規模比後者要小,等諸朝臣抵達時,殿內的茶座已按數準備齊全,很顯然,天子今日的點名不是突發奇想,而是早有打算。

袁言時見狀,神色倒是暗了一瞬——早在先帝時代,他就與宮廷內臣多有往來,因此訊息格外靈通,然而自從池儀與張絡被提拔到皇帝身側後,他再想打探皇帝情況,就冇之前那般容易,必須多做做少府那邊的工作。

這些日子旁觀溫晏然不斷對天桴宮加恩,袁言時心中不由產生了些想法,在他看來,天子剛剛登基,自然想要施展抱負,行動時難免覺得老臣掣肘,溫晏然雖然一向對自己頗為尊敬,也難保日後不會改變態度,總得趁現在大權在握的時候,多多讓小皇帝瞭解自己的價值,產生依賴纔好。

朝臣們行禮後按品階坐定,正準備說話時,溫晏然忽然向池儀道:“今日天氣冷,你為各位加一塊坐墊。”

朝臣們聞言,本來就不算多嚴峻的神色,變得愈發鬆弛起來。

倘若溫晏然的係統能把這些人的心情用數值化的方式顯示的話,會看到一片“好感度 1”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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