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時若 作品

第8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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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大大出乎溫循本人的意料,實際上她當日之所以會遞奏摺到建平,不是求醫,而是覺得自己病勢難料,所以必須給朝廷提個醒,讓他們提前定下接任之人,免得營中動盪。

溫循本已做好了去陪溫氏列祖列宗的準備,然而就在這個關頭,建平的天子卻鮮明地展露出了要挽救她的姿態。

這件事讓溫循大為震動。

她是宗室出身,又手握兵權,除了年齡尚小,根基不牢之外,威脅度更加勝過武征郡的溫鴻,倘若天子選擇撒手不管,任憑溫循因病而歿,那誰也不能說皇帝過河拆橋。

天子當日的知遇之恩,已然讓溫循決意效忠,但大周的君主,卻是一個讓她覺得哪怕獻上所有忠誠去追隨,依舊有所不足的存在。

抵達南地的使者中包含了太醫丞本人,以及在宮中侍奉多年的侍醫、本草待詔等職官,他們除了負責看護病人,還要順便研究黃芪跟檳榔的藥效。

——如今並不是檳榔成熟的季節,為了保證藥材的供給,皇帝特地開了少府的府庫,將儲藏的乾果傾數取出,並讓他們抵達後在本地征集,允許當地百姓用檳榔換取同等體積的稻米。

當今太醫丞姓高,單名一個呂字,與慶邑郡守高疏乃是同族,隻是到她這一代時,距離高氏主脈已經很遠,高呂出仕後輾轉幾個部門,最終在少府內做了醫官,因為背景平平,直到四十多歲上,還蹉跎在從八品下的太醫丞一職上頭,幸而她本身對醫藥之道也頗有興趣,故而可以安然自得。

根據建平那邊給出的方子,想要治療蠱病,需要以黃芪為主,檳榔次之,高呂又結合自身的醫藥水平,在方子裏加了甘草,雄黃等清毒之藥作為輔助。

碩媼是南地人,桂宮那邊無人能與她交流,幸好天子也懂南地言語,將所有得到的知識清晰地轉述出來,比如說檳榔毒性大,用時一定要斟酌分量,在冇有身患疾病的情況下,決計不可食用。

高呂對於南人的土方本來有些將信將疑,等服了藥的將士們狀態紛紛好轉後,才徹底拜服,據從京中傳來的訊息稱,那位碩媼也因為獻方有功,被封了勳職在身,享受朝廷供奉。

藥湯已經煮得差不多,藥方的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高呂看清來人麵目,起身為禮:“溫將軍。”又道,“下官正要去給將軍診脈。”

溫循客氣道:“勞煩高醫丞。”坐到對方身邊,將手伸出。

高呂仔細把了脈,又看了看溫循麵色,並讓對方張口,仔細觀過舌苔,這才掉頭:“將軍情況已經大好。”

溫循詢問:“不知蕭將軍那邊如何?”

被朝廷派來南地的人分為兩批,一批去了後營,一批去了衝長邊營,像太醫丞,就是先去的蕭西馳那邊,然後纔過來照料溫循。

高呂回答:“蕭將軍當日的症候比將軍輕,如今自然好得也快一些,隻是陛下說了,此藥需得連續服上三個月,方能除根。”

溫循頓了下,歎道:“陛下將後營交給我,在下卻未能儘力,反而讓陛下憂心。”

後營當中自然也有醫生,還是從朝廷調派過來的,然而在最開始,那些大夫卻全都把這場病當做時疫來治,溫循回想前事,覺得若是繼續按照那些大夫原先的思路治療下去,自己絕對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處,溫循對天子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南地這邊還遲遲無法確定營中病人真正的病因,但遠在建州的皇帝本人,卻禦口直斷此乃蠱病。

她也聽說了天子懂得南地言語的事情,桂宮中的花草匠人本是厲帝采選的,然而先帝隻曉得讓南人培植花木悅己,不像當今天子,好學善思,多智有德,從南地糧食種植環境的區別中,判斷出兩個兵營的症狀跟接觸疫水有關,再從一位老媼口中獲得蠱病解方,雖然溫循是武將,但也曾認真讀過書,知道此事日後絕對能成為史書上一件被大寫特寫的著名典故。

皇帝本人的推論方法也已經流傳出來,據天子所言,南邊在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那些人既然世代生長於此,肯定熟悉本地環境,也瞭解蠱病的症狀,如果說這世上那些人最有可能掌握蠱病的治療方法,那就是南地土人,隻是中原人向來鄙薄他們,所以在遇見困難時,根本想不到該去求教。

溫循的想法跟很多不明真相的無辜大臣一致,就是覺得天子善於思考,而且認為皇帝多半是想藉此事批評一下中原人士排外的風氣,讓朝中大臣學會謙遜自省。

——作為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清楚真相的人,溫晏然當然不會公開申明,她治蠱病的藥方跟碩媼完全無關,當日之所以能把事情的邏輯圓回來,主要靠的是她高超的編瞎話能力……

但對於大部分臣子而言,他們得到的訊息,是那位碩媼除了提供藥方外,也提供了釘螺滅殺跟蠱病防治的方法。

在知道蠱病的源頭是水中的釘螺後,後營附近一些無用的溝渠自然被將士們填上,徹底杜絕釘螺生長的可能。

因為南地多雨多積水,野地中常常能見到沼澤,那些沼澤邊大多生有蘆草,溫循派人將蘆草砍斷,然後點燃,用高溫滅殺澤中的釘螺。

在南地待了一段時間後,高呂也發現了黃芪檳榔方的缺陷,對於剛得病或者還未患病的人而言,這道藥方有著很好的治療跟預防效果,但若是感染蠱病的時間超過一個月,效用就會逐漸變差,不過症狀依舊能夠得到緩解。

在發現黃芪湯能用作染病前的預防後,後營附近中斷的耕種進程,也總算能接續上來。

與此同時,基本痊癒的溫循也張貼榜文,招納南地賢才,希望能求得一些解決病患的良方。

南地的開化程度比台州要高,但在中原人心中,依舊屬於蠻夷之地,當地土人對朝廷的情感十分複雜,既有怨恨,也帶著強烈的嚮往,如今作為後營實際主將兼大周宗室成員的溫循主動放低姿態,土人中那些隱隱的對抗情緒,幾乎是瞬間便土崩瓦解,有的土人首領為了討好朝廷,獻上了滅殺釘螺的秘方。

——溫晏然當日固然隻是隨口忽悠,但既然能說服朝中大臣,就證明那番話很有道理。

南地土人確實是早就對蠱病有所研究,而且發現經常接觸水的人,患病的可能性更高。

南邊再往外走,就是海洋,地理位置決定了南人能更加輕易地收集貝殼,他們早早掌握了將貝殼磨成粉,經過高溫加熱,然後再把成品與水混合在一起,糊在屋子裏防潮的方法。

冬天把經過加熱的貝殼粉放到水田裏,能產生大量的熱量,經過這種處理的田地到了第二年,就會變得安全一些,不那麽容易讓人染病。

在得知此事,並切實驗證過之後,溫循等人又是欣喜,又是汗顏,

——要不是天子親身示範,他們哪裏會用詢問的姿態,與南地土人交流呢?

溫循自從瞭解南地土人不像她原先想象中的那樣鄙陋之後,對待這些人的態度也變得發自內心的真誠起來,以她為首的許多將士,也在日複一日的接觸中,逐漸完成了心態上的轉變。

營地藥房內。

溫循與高呂商議:“既然殼灰滅螺的法子在冬天時用最好,今年冬季我有意修整週邊田地水渠,等有了成果後,再上報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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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城內。

隨著西夷與東部叛亂的失敗,整個天下進入到一個穩定階段,向來勤政的天子也不像之前那樣,日日上朝,反而把朝中事務扔給大臣,自己跑到景苑那邊小住。

目前留在太啟宮內處理政務的人是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的國師溫驚梅,至於袁言時跟宋文述,他們倒不是不想為陛下效力,隻是不幸在之前的倒春寒裏生了病,所以不得不待在家中休養。

溫驚梅隻是在名義上理政,實際處理各類事務的大臣乃是散騎常侍池儀,侍郎王齊師,舍人杜道思、高長漸等等——高長漸本來一直在戶部當主事,直到昭明二年才被拎到中書省這邊曆練——除了池儀跟王齊師等職銜較高的大臣外,這些年輕人名義上的職務都不是代替天子處理政事,而是替朝中公卿打下手。

天子通常多把池儀帶在身邊,不過此次在景苑小住的時候,卻是由張絡隨侍,在大臣們的理解中,這自然是一種平衡之道。

池儀等人雖然被欽點處理政務,但每日都會把一些重要奏報送去景苑當中,請天子過目。

中書省內。

杜道思:“杜某今日不曾看到盧尚書。”

池儀:“盧博士年事已高,近來因為傷風的緣故,在家中休養,盧尚書自然留在府內侍奉長輩。”

杜道思微怔。

盧中茂病了有一段時間,本來是不讓小輩照顧自己,如今盧沅光卻因此告假,豈不是證明盧中茂的情況並不太好。

池儀接下來的話也驗證了杜道思的想法:“天子已派人去看過盧博士,希望她吉人自有天相。”

景苑位於城外,距離太啟宮不算近。

溫晏然之所以待在此地,是因為這裏占地廣闊,位置也好,邊上附帶了一片田地,與桂宮瑤宮都不遠。

與此同時,侯鎖等人也在景苑內,旁的官吏能待在城中,但少府決計不行,皇帝走到哪裏,他們就得跟到哪裏。

侯鎖之前就已經按照皇帝的吩咐,把善於蒸取花露的宮人都集中了起來。

——大周宮廷掌握蒸餾技術已經很久了,少府內的匠人善於提取植物精油,曆代不少皇帝甚至親自動手摺騰過蒸餾設備,想通過萃取植物精華的方式尋找到長生不老的法門。

為首的年長宮人向著少府令拜了一拜:“請教少府,陛下召集我等所為何事?”

侯鎖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召爾等過來,自然是為了蒸露。”

如今已經是五月初,那位宮人想了想,猜測道:“莫非是梅子露麽?”

侯鎖聞言,麵上的神色有些微妙:“是蒸大蒜露。”

“……”

年長宮人的目光中寫滿了問號——難道新帝居然覺得大蒜很好聞?

侯鎖肅然:“陛下乃是聖明天子,此事自有深意,爾等勿要隨意揣測。”

宮人聞言,紛紛垂首稱是。

大蒜一般是前年秋季播種,次年五月收穫,建平一帶的蒜存糧本來不太夠用,還好少府很有先見之明,為了討好喜愛炒菜的天子,特地劃撥了大量田地用來種植,如今府庫中蒜頭的存量頗豐,就算景苑這邊耗費再多,明年炒菜裏也不會少了調味。

溫晏然之所以跑過來,是打算提取大蒜素以及粗製的阿司匹林。

她對抗生素的瞭解不算多,但也明白像頭孢類的藥物,在古代的科研環境下基本冇有提取的可能,青黴素也不行——青黴屬的真菌種類非常多,並不是每一種都能用來提取青黴素,當然單純尋找能產生青黴的真菌還算簡單,隻是想要找到產量高的黴菌,就純靠運氣,就算她是皇帝,也無法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尋找到合適的菌種。

而且古代缺乏滅菌條件,青黴菌又需要在有氧的條件下生長,所以在培植過程中,必然會有雜菌混入,導致最終產物的成分非常不穩定,雖然可以通過測驗殺菌能力來判定其中的物質是否有效,但考慮到產率,恐怕連王公貴族都難以供應。

所以在有被譽為天然抗生素的藥物能選擇的情況下,溫晏然不打算折騰真菌。

如果說製取合適青黴素的難度是單挑滿級boss,那大蒜素的製取,就相當於新手村試煉,至於粗製的水楊酸,就類似於登錄就送所有玩家能夠人手一份的大禮包。

顧名思義,大蒜素的製取需要大蒜,而且是很多大蒜,基本是幾十公斤纔夠一人一頓用量的那種——當然這對一國之君而言顯然不算什麽大問題——然後就是將有效物質從植物中製取出來。

憑當前的科技水平,溫晏然能夠嚐試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直接用水蒸餾,一種是用乙醇萃取,考慮到產量、成品穩定性跟後續的乾燥問題,她決定選用第二種方法。

大周現在還冇有高濃度酒,但在有蒸餾裝置的情況下,酒精相對容易獲取,由於乙醇沸點比水低,將低度數酒放在蒸餾裝置中,先一步蒸發出來的就是她需要的酒精。

景苑雖然是園林,其中也有可供天子休憩的殿宇,然而溫晏然抵達後,並未像之前的皇帝那樣,把宮殿往高雅奢華的方向佈置,反而騰空了好幾間屋子,用來當做“煉丹”的場地。

負責維護景苑的宮人本來有些驚駭,這兩日也已經逐漸習慣。

——反正這是皇帝自己的屋子,別說用來碾大蒜,就算直接拆除,那也隻能隨溫晏然高興。

被騰空的殿宇中擺著新打造的木架,架子上放著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陶罐,溫晏然其實對落後的器材不是很滿意,少府令見狀,又緊急命人燒製了一批。

某種令人聯想起涼拌菜的濃烈氣息在宮殿中飄蕩。

溫晏然揭開蓋子,看了眼陶盆內被搗碎的刺鼻物體——完整的大蒜裏麵並不存在大蒜素,必須打碎後,放在容器當中,然後蓋上蓋子防止汙染,接著等蒜泥中的物質充分活化才行。

天子觀察時,一直有會寫字的宮人跟在身邊,將試驗的每一個步驟,都完完整整地記錄在案。

在殿內工作的宮人身上穿著麻布製作的外袍,免得裏衣也沾染上奇怪的味道——大蒜泥絕對是他們製作過的,味道最刺激的“花露”。

為了方便工作,溫晏然特地將寬袍大袖的玄色衣裳換下,頭髮也用布裹起來,口鼻上則蒙了一個叫做“口罩”的東西。

她不止自己這麽做,也要求宮人們按照相同的標準改換裝束。

張絡侍立在側,在他眼中,哪怕冇有服飾作為點綴,此刻的天子,依舊充滿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感。

溫晏然其實是在苦惱。

製取大蒜素的理論並不複雜,但操作卻很困難,單單是獲得乙醇的步驟,就失敗了很多次。

……還好她是皇帝,有足夠的資本試錯。

在庫藏的數百壇酒被陸續搬過來的時候,少府令的麵部肌肉都有微微的扭曲。

——不管是賢明還是昏庸,花錢多可能是所有皇帝的共同特征。

溫晏然注視著容器中蒸餾出來的高濃度酒,然後吩咐宮人們將蒜泥置入其中。

大蒜素微溶於水,但易溶於酒精,隻要把蒜泥在乙醇中充分浸泡,然後再把渣滓過濾掉,就會得到大蒜素溶液。

溫晏然又讓宮人們用搗碎的大米做的許多簡易的細菌培養基,並派人去盧中茂府上取得她的唾液,然後將唾液塗抹在培養基上,培養出了多個菌落出來。

“將蒜露滴入米漿中,蓋上蓋子,等過一個時辰再將米漿拿給朕。”

宮人依言行事,一個時辰後,溫晏然清晰地看見,培養基中滴入大蒜素溶液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無菌帶。

這件事足以證明,她所萃取出的大蒜素溶液具備一定的抗菌能力。

驗證了大蒜素的有效性後,溫晏然的麵色卻冇有顯得輕鬆——大蒜素對胃的刺激很強,而且結構不穩定,她不能直接把瓶子裏的溶液給盧中茂硬灌下去。

就在此時,宮人過來稟報,說柳樹皮已經按皇帝的要求,清洗乾淨,並用沸水煮過,而庫存的染料赤膠也都被搬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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