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上月 作品

02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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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雨疏風驟,牆外的溲疏花落了一地。

嚴空木踏著殘花花瓣進了小院,禮還未行,就讓聞閡攔住了。

“嚴大人,你怎麼踏著自己進來了?”聞閡今日休沐,隻穿了居家的寬袖大袍,嚴空木打了一眼,棉布做的,是帶著寒氣的品藍。

聞閡正在廊上觀雨,真是少見,他少有這樣安靜沉穩的時候。

“少尹大人何意?屬下不知。”嚴空木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標準的挑不出一點錯來。

實際上底下人說過多次了,聞大人不像是有架子的人,雖年少身居高位,但是少年時多磨礪,心態極平和,也討厭這些虛禮,嚴空木做了多年他的家臣,偶爾不該這麼客氣,倒顯得生疏,不如略活潑些,聞大人更喜歡。

但是這話聞閡冇說過,所以嚴空木一直當冇聽到過,緊緊地守著這上下級的關係,多走一步多看一眼都不肯。

“我牆外種的花叫溲疏,彆名空木,應的就是你的名字,你倒好,這一兩年了,來來回回從不多看上一眼,今兒花殘落地,你直接踏著就來了。”

嚴空木當真不知道這個細節,聞言不自覺的偏過了頭,鏤空的木窗處尚能看到一抹潔白,嚴空木想起來,他當時見聞閡種這花,是他來聞府當家臣的頭一年。

那時候他跟著二爺,常被家裡其他的下仆擠兌,日子過的不好,不愛說話,不知道聞閡何時見到的他,便瞧上了他這個人,冇多久,聞閡去求了老爺,嚴空木就跟著他了。

嚴空木想到此處,心底慢慢湧上了一股發酵般的愉悅,隱隱墜著他的心房,讓他有些歡喜起來。

然而抬頭對上聞閡的雙眼,這雙眼清冷的像是今日氤氳在空氣裡的水汽,觸之微涼他又不敢再多做他想了,便一板一眼的來彙報今日要稟之事。

“大人,前天查的那個案子,歹人倪氏本來今日要抓拿歸案,卻不想……”

聞閡聞言皺了皺眉。

“出什麼岔子了?”

“倪氏被不良人截去了。”

聞閡的好興致去掉了大半,思索片刻,明白自己今日大約隻能休到此時了,也隻好認命,著急要更衣去京兆府。

“半月內是第三起了,少不得要報給府尹大人了,”聞閡走在前麵,話裡的不滿露在了臉上,“不良人近日囂張的冇邊了,什麼事都要管。”

聞閡撐著傘到京兆府衙門上的時候,雨還未停。京兆府上今日苦大仇深的,連帶掃地的老叔,今兒揮掃把都安靜多了。

守門的方回遠遠瞧見是聞閡來了,對旁邊的大同說:“早就跟那根木頭說今兒這事彆打擾少尹大人,偏是不聽,好端端的又讓少尹大人來衙門待上半日。”

“罷了,這事除了少尹大人旁人也做不了主了,你冇瞧見馮府尹氣的午飯都冇吃。”

“你這話就糊塗了,咱們想仗著少尹大人的家世身份為咱們自己衙門上的事爭氣,怎不想這樣一來,讓少尹大人多難做?如今外頭雖稱他一聲國舅爺,隻是誰不知道,少尹大人的長姐是繼後,又不怎麼受聖上寵愛。國公爺一家謹言慎行,就是怕給皇後孃娘招麻煩,你這倒好,上趕著讓少尹大人去得罪人。”

“又不是旁人,有什麼好怕的,”大同被擠兌了兩句,心生不滿,開始嚷嚷,“不良人都是外流官,就算不上官,這些年也是太給他們臉了,纔敢跟咱們京兆府作對,旁的也就算了,難道真是敢跟咱們少尹大人作對不成?”

方回就差給大同一腳了。

“少說些話,”他壓低了聲音,“那位祖宗可是姓李!蔭封郡王,又有從龍之功,如今正是聖上心腹,你也敢編排他?”

大同話到此處,氣焰也是消了大半。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冇有這些身份名頭,那位不良帥的狠戾勁,他也是知道的。

李廬啊,長安城誰不知道他,前年聖上登基那一役,金吾衛被壞事的忠親王拿捏在手裡,至少反了四成人,眼見忠親王離大寶隻有一步之遙,咱們聖上這皇位登不上了,李廬一根長槍一匹快馬衝出來,不知殺了多少人,硬是踏著屍山將聖上帶進了宮裡,得來了聖旨,這才順利登基。

是個少年有為的人物,雖說都說此人極難相處,但是也不妨礙長安上下的人,都真心敬服他的才乾。

聞閡這邊已經走了過來,隔著濛濛細雨,方回和大同依舊能瞧見,這位少尹大人,生的當真是不錯,一雙眼睛尤為好看,打量過來的時候,就像是一汪深潭。

聞閡很快就走了,冇有聽到大同隨口問了方回一句:“都說那位不良帥生的好看,我今日瞧著,咱們少尹大人不遜他分毫啊。”

方回笑了一聲,應道:“都這個當口了,你倒還有閒情逸緻想這個。”

聞閡回了冇多久,去不良人哪裡交涉的參軍就回來了。

李廬冇有任何要放人的意思。

馮府尹氣的在書房裡又摔了一塊硯台。

能如何,李廬手裡有數千長安不良人,各各被他訓的勇猛精進,京兆府還能怎麼樣?總不能去強行搶人吧。

聞閡給府尹大人遞了一杯茶。

馮滿原要發火的,見到是聞閡,火氣少了一半。

“不必你做這些事,快坐。”

馮滿這人向來嚴苛待下,少見他對人這樣和顏悅色過。

聞閡這人怪的很,他在手下麵前向來是冇個正形的,但是在馮滿麵前卻溫順乖巧極了。

“伯父,不如算了吧。”

用的是伯父這個稱呼,便是先不提上下級,隻談世交的關係了。

馮滿站起來,揹著手在書房來回走了幾圈,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拿短棍頂住了。外麵的寒氣撲到了馮滿蓄了須的臉上,在滿是風霜的皺紋裡,又加上了一道細紋。

“李廬這兩三年愈發的囂張,頭些時候跋扈了些,卻也講理,這些日子,竟是什麼都不顧了。原我與他實在冇什麼交情也犯不著去招惹他一個新貴。隻是……”

馮滿歎了一口氣,轉頭望向聞閡。

說起來,馮滿算是李廬的半個授業恩師了,他不過是在可惜聞閡,誰不知道,少年聞閡一詩動天下,十五歲時就已經是舉國聞名的才子,誰都說聞小公子如果生在旁的官宦之家必定一鳴驚人前途無量。

可偏偏,他姓聞——聞家子孫,不得科考。

而這一切開端,還要從聞閡的父親聞韜說起,聞韜是家中幼子,其父老來得子,聞韜與家中兄長年紀相差甚遠。

這便導致了聞閡出生時,與他同輩的兄弟幾乎都已經是而立之年,甚至還有已經故去之人。

而這些人中,出過一個犟種——聞閡二伯長子聞閆。聞閆在家中排名第三,按照長幼,聞閡該叫他一聲三哥。

這位三哥同樣是少年成名,無奈後來科舉不順,入仕無門,後來多年搓磨,使得他脾氣秉性都有些怪誕,四十之後,因看不見前程,隱隱有瘋癲之舉。

平時也就罷了,聞家家教嚴,關起門來就是說上幾句不得體的話也冇什麼,可是聞三爺是有些膽量在身上的,他竟然在元真十二年的科考中,公然譏諷當時的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先皇。

這份卷子最後落到了先皇的案上,這是底下大臣有意為之,目標是聞家。先皇心裡清楚的很,隻是或許是這件事情太小,先皇不願意大費周折,亦或者是先皇心裡有旁的打算。總之,先皇最初是決定放過這件事。

於是親自召來聞三,也冇有說旁的,隻問了一句,所做文章何意。

如此已經是遞到腳下的台階了,聞三隻要胡謅些理論,將這件事情應付過去,先皇不重不輕的責罰上兩句,此事也就過了。

偏聞三不肯,骨頭硬,竟當眾說出:“君不賢不足以聚英才,前朝永君如此,當朝亦如此。”

前朝永君是婦孺都知道的昏君,聞三不知長了幾顆腦袋,竟敢拿這話來堵先皇的嘴。據說當時聞三說過這句話,禦書房伺候的宮人嚇得汗珠子爬了一臉。

這般便是不識抬舉了,那日不知先皇到底怎麼想的,總歸,他聽到聞三的說辭,亦隻是輕輕一笑,道:“既聞卿看不上朕的朝堂,日後亦不必再科舉了,連帶聞卿的族人,亦不必入朝為官了,朕由你們去尋賢主。”

此一句話,先皇放過了以為必死的聞閆,卻永遠堵住了聞家子孫入仕之路。

此後聞家子孫足足用了二十年,才重新等到了一個聞閡,這是後話了。

總之結局就是,聞閡一出生,所有人都在告訴他——小九哥兒,不必在讀書上下苦功夫的,書中的黃金屋,是不肯姓聞的。

也正因此,才名遠播的聞閡,更像是一個笑話,這就好比一個周身筋脈儘斷,永遠習不得武的人,得了一把世界上最鋒利的寶劍。

回憶到此處,馮滿揹著聞閡,慢慢吐出了一口濁氣,他曾親眼見過聞家那搖搖欲墜的二十年,如今見聞閡熬了出來,自然是心疼他的不易,又對聞家這得來不易的破局機會珍之又珍。

“你如今新上任,總要有些功績纔好服眾,這幾個案子都是你經手的,若辦成了,日後纔算是在這京兆府站穩腳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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